对贾志刚而言,路上真正放松的时间也许只有短短几秒钟。那是在高速公路上,当他发现南方省份的路边长着一种别致的树木时,兴奋地叫出声,通过对讲机告诉一起前行的伙伴。几秒钟后,他们开过了那片区域,对讲机又趋于平静。
在朋友同学眼里,他是见多识广的人。但只有卡车司机清楚,这种走南闯北从来都只限于从路牌或者路标认识这个国度。同学聚会大家聊起最新的游戏、电视剧和旅行经历时,贾志刚插不上话,他可以背下几十个山西景点路牌,一个也没去过。
在漆黑一片的夜里,他可以准确分辨出远处的光亮来自恒山索道。尽管他一次也没坐过,但恒山外的这条道路,他走了近800次。
近800次的重复足以记清每一个分叉路口,几百公里的道路他根本不需要开导航。烟,一支接一支地抽。这个出生于1988年的小伙子说,自己其实不喜欢抽烟。不过,“你抱着方向盘,不由自主地就掏出烟了。”他露出一个笑容,“因为没事干”。
他一夜能抽一包半,同行的老乡里,最厉害的一晚上抽4包,抽到嘴皮干裂,嗓子干疼。“没办法,这是最好的提神办法。”王红保喜欢算账,红牛6元一瓶,喝上3瓶,“比一瓶香油还贵”,“香油好歹还能吃一个月呢”。他也试过嗑瓜子,嗑了一夜,舌头出血,嗓子上火,扁桃体也跟着发炎。
过去流行雇用司机时,还有三大铁规,“管吃管喝管抽”。这三点确认了,才能开始谈价格。
在卡车司机潘大伟的字典里,没有四季,只有淡季旺季,刚刚过去的新年是拉煤用煤的旺季,为了多挣一些配送费,他依旧在路上。一个配送货App的数据显示,尽管除夕是全年司机找货人数最少的一天,但平台上63%的卡车司机依然在春节期间配送货物。
18岁那年的新年,贾志刚和表弟被大雪困在了张家口的一座山前。山路已经封了,他们吃光了食物,也不敢开柴暖,只能去路边饭店里买“站票”。有暖气的饭店里围了一屋子卡车司机,门票有两档:“站票”50元,“坐票”100元——能发个小板凳。
烟雾缭绕里,司机们靠打“斗地主”打发时间,不过他们不赌钱,只赌烟,按支计。烟是这里唯一的“流通货币”,输完后,一群人分了烟,互相点上火再战下一局。
每天醒来,贾志刚会出去看看雪停了没,那几天是他第一次有“天大地大、四海为家”的感觉。白天饿得慌,他和表弟就去吃一块钱一个的饺子,两个人眼巴巴地,你望着我,我瞅瞅你,指望着对方少吃一个。一周过去,兄弟俩离开了。
要跑一场马拉松,但一直得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完
十几年过去,贾志刚车上承载的货物变了又变。他有自己理解经济和社会的方式,车厢里的货物、汽车里程表的数字、行车记录仪里的路线,正是他感知外界的“温度计”。
煤炭业“黄金十年”时,卡车的轮胎永远沾满了泥巴。通往煤矿的路都是土路,有时候过几天就变了道。因为挖掘速度很快,“一层层往下挖,挖完了再重新开一条路”。也因为时常改道,矿里从不修柏油路。只是苦了这些卡车司机,内蒙古的天变得“贼快”,司机潘大伟记得,有时候云刚飘过来,雨就往下砸,土路变成了泥巴路,车子打滑。几十上百辆卡车就排着队等天晴,场面颇为壮观。
河北的卡车司机大多都围着山西的煤矿转。贾志刚老家这一带的就往朔州、大同跑,石家庄一带的“卡友”更多去长治、晋城。生意红火的时候,县道上每隔千米就能有一家小饭馆,私人加油站雨后春笋般拔起,附近村民纷纷贷款买车。
老家县城里大大小小的停车场最多容纳了上千辆卡车。最夸张的是邻县的一个村子,据说贷款包了3000辆车。
最好的年头是北京奥运会前,很多原材料涨价,贾志刚运了一段时间铁精粉。那些铁精粉被运到各大钢铁冶炼公司,再变成钢铁参与这个国度的基建。
环保的压力,贾志刚是这两年感觉到的。河北一些工厂关停了,还在开工的工厂出一份货,他打电话过去,十有八九是占线。他再次转投煤矿市场时,因为“煤改气”“煤改电”政策推行,运费越来越低。
新的生意落在了环保上。王红保拉过不少树苗去北京,曾经还碰到过一个偷树苗贩卖的犯罪团伙。对方大半夜让他去山上等着,到地儿一看,20多个人正在山上吭哧吭哧挖树苗。
不管货物如何变化,大趋势是,“以前货找人,现在人找货”。大量新卡车和司机因为“零首付购车”挤进行业,而配送费却“一年比一年低”。
过去,很多购买了卡车的司机会再雇用一个司机,两个人轮流开长途。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男性的卡车司机行业,在最近几年发生了巨变。副驾驶的位置被许多卡嫂甚至“卡儿”(卡车司机的孩子——记者注)占据。
想要保持收入意味着必须接受更远或更差的配送线路。卡车司机隋金荣在鄂尔多斯运煤。她是一个单亲妈妈,儿子被她托付给了阿姨照顾。一天,她又要出门开车,3岁的儿子打开行李箱坐了进去,哭着说,“妈妈,你把我一起带走吧”。
王红保为了解决配送费的问题,把自己的妻子忽悠上了卡车。贾志刚和潘大伟则选择“人休车不休”的办法,同开一辆车的他们每天清晨和傍晚在高速路边交接车辆,保证“不浪费一丁点儿时间”。
他们不习惯用“开车”,而是用“养车”这个词来形容自己的职业——开4万多公里就得换轮胎,3万多公里就得做保养,一年上一次数额不菲的保险……每年卡车的折旧费,林林总总加起来,“停不了,一天也停不了”。贾志刚和潘大伟算过,同开一辆车的他们要日复一日坚持开完两年半,才能还清车贷和借款。之后车子再过一年半就得大修或是被淘汰。剩下的一年多时间更不能休息。那是仅有的挣钱机会。
那种感觉就像,要跑一场马拉松,“但一直得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完”。
跟他们一起冲刺的,是身体衰老的速度。潘大伟每天下车都觉得自己踩在棉花上,开夜班的贾志刚已经有了肾结石,医生嘱咐他每天多运动,可他连跳一跳的时间也没有,疼得厉害了就去医院做碎石手术。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左肾,“这里,还有12颗”。又戳了戳右边,“这边少点,只有4颗了”。
贾志刚觉得自己还算幸运,同为卡车司机的父亲开了30年,烟酒不离身,最后的结局是脑溢血,差点儿把人交代了。其他“卡友”,大部分是腰椎、颈椎有问题,或是得了胃病。
清晨交班后,为了保证休息,吃早饭时他会强迫自己喝几两廉价白酒。
王红保有次去货主办公室看到抽到一半被灭掉的香烟,也会心痒痒。那是几十块一包的“好烟”,实在忍不住了,最后他拿起来,抽完了剩下半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