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特的是,把这些假似亲人凝聚在一起的不是血缘关系,不是利益关系,更不是共同的价值观。一家人在一起生活并不比各自独立谋生更容易,翔太出事后,一家人害怕受到牵连更是准备抛弃翔太逃走。在杂货店老板劝祥太不要教妹妹偷东西之后,祥太对假似父亲灌输给他的理念产生了怀疑。这种凝聚力只能用一个日文汉字来表达:“絆”。
“絆”是一种难以言明的情感,它可能脱胎于血缘关系,但在《小偷家族》中,它完全超越了血缘关系,体现为一种人的情感本能。在《海街日记》中,三个姐姐能够接受同父异母的妹妹,同样是出于本能性的“絆”。与《身毒丸》相比,《小偷家族》的叙事手法不同,但两者殊途同归。《小偷家族》以略带黑色幽默的方式,塑造了具有正面价值的假似家庭,从而消解了基于血缘关系的现代家庭伦理;通过对“絆”的肯定,嘲讽了“真正”家庭中徒有其表的亲密关系。然而与《身毒丸》强烈的浪漫主义表达不同的是,《小偷家族》的结尾则是标准的现实主义式表达,假似家庭最终解体的原因是因为“絆”的价值与现代的法律道德相抵触,个人的主体性终归无法与制度相抗衡。
即便没有让“絆”在与制度的较量中取得胜利,《小偷家族》也毫无疑问展现了对现代性的批判。这种批判不仅体现在以“絆”来对抗虚伪的现代伦理,更体现在对形成这种伦理的深层原因的探讨。片中多处展示了现代经济制度对人际关系的塑造力和对聚散离合的控制力。比如十几岁的祥太和五岁的玲对盗窃的不道德意识淡泊,因为假似父亲曾经跟翔太说放在店铺里的东西都是无主之物,言下之意是拿了并不算是违反道德规范或触犯法律。这种想法是与物权意识相违背的,然而它引申出了与分配制度相关的若干问题,在现代社会,谁拿的多谁拿的少究竟是由什么决定的?贫富差距产生的原因是什么?现代社会的物权意识有利于穷人还是富人?
信代对假似父亲的言论的反应也很有趣,她说如果店铺不倒闭,那应该是可以随便拿的。——小偷的自由度也是有限的,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是现代社会生产链条上的一个零部件,零件构建了生产链条,但其自由度也受限于生产链条的正常运转,一旦灾难降临,在这个链条上没有谁能够幸免。
从《身毒丸》到《小偷家庭》,形成了现代家庭制度的解构力量。然而,无论是浪漫狂放的寺山修司、蜷川幸雄,还是温情写实的是枝裕和,在对现代性产生质疑之后,都表现出向某一种日本传统复归的思想倾向。这样的复归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会形成怎样的思潮,尚不明了。或许,这也是现代性的病症之一,我们学会了讽刺、批判和抵抗,却不知道如何构建。
《身毒丸》也好,是枝裕和也好,他们指明的方向上都能够看到影影绰绰的存在主义影响。翔太知道假似家人曾要抛弃他之后,依然把他们当作家人对待——这可能只是出于他多年以来的生活习惯。无论是翔太还是信德,生存都是第一位的,道德、伦理皆在其次。在现代性依然延续的前提下,个人和家庭的出路在哪里,依然没有明确答案。可是既然发现了好望角,死海里就不应该千帆相竞,那么对现代性的反思,也不应该因为存在主义的影响而就此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