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路翎被打成“胡风分子”之后

  著名七月派诗人牛汉新出了本《我仍在苦苦跋涉》,讲述了他坎坷丰富的一生。牛汉一生对诗歌痴情不改,文中涉及不少感念的师友:胡风、冯雪峰、路翎、萧军、沈从文、艾青、孙犁等。行文兼有历史的广度和心灵的深度,文字饱含着对现实的体验和对生命的体悟。本文即摘编自该书,讲述路翎在被打成“胡风分子”之后的故事。

  一

  路翎,原籍苏州,出生在南京。原名徐嗣兴,2岁时生父就病故了。母亲带着两个孩子回到娘家,从舅姓。路翎的外公家是苏州巨富,童年路翎经常在外公家生活。耳闻目睹舅妗一辈争夺家产,为他日后创作著名长篇小说《财主的儿女们》留下了痛切的生活和情感的积累。后来,他向胡风倾诉:“在小学的时候,我就有绰号叫拖油瓶,我的童年是在压抑、神经质、对世界的不可解的爱和憎恨里度过的,匆匆度过的。”路翎的作品在上世纪40年代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本世纪初,《亚洲周刊》在评选20世纪中文小说百强中,《财主的儿女们》名列第14位。

  1949年4月,南京解放,路翎出任南京军管会文艺处创作组组长。1949年5月,他送给新中国一个见面礼:剧本《人民万岁》。北京青年艺术剧院看了剧本,决定首演,并调路翎去剧院当创作组长。1952年12月,路翎主动要求赴朝鲜前线。1953年7月回国。后来写了反映志愿军生活的短篇小说《初雪》、《洼地上的“战役”》。但是,《洼地上的“战役”》遭到了批评家的严厉批评。批判的理由来自志愿军战士不准和朝鲜姑娘谈恋爱的军纪,认为路翎不应该违反军纪写这样一个故事,“歪曲了士兵们求实的精神和神圣的责任感”。路翎读到这些批评文章非常生气,写了反批评文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批评?》。当时作家“挨棍子”的比比皆是,但敢于同那些棍子正面相抗,著文质问“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批评”却只有路翎一人。

  1955年6月,路翎被当作“胡风反革命集团”的骨干分子受到抄家和逮捕。

  路翎素来刚烈,性格刚硬,对强加于身的罪名无法接受。他曾拍着桌子怒斥审讯他的人是特务、混蛋。直至吵闹冲突,被捆绑关入黑屋子里。路翎先被关了10年,1965年保释出狱。但在保释的一年内路翎写了三十余封上诉信,结果被以书写反动信件的罪名再抓起来。1975年路翎出狱,参加劳改,发配到街道扫马路。路翎把自己很少的钱都拿来买酒喝。什么菜也不要,拿起酒瓶就喝。妻子让他上街买酱油,他买回来的还是酒。

  1980年11月18日,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宣告路翎无罪。街道干部通知他平反的消息时,他正在低头扫大街。他并没有狂喜或痛苦,只是点了点头,继续扫大街。第二天一大早,他仍旧挟着扫帚出外扫地。街道干部把他拖回来,说:“你的处分已经撤消了,不要再扫街了。”路翎说:“还没有人接替我的工作呀,街道这么脏,不能不扫干净的。”

  二

  1950年下半年第一次见到路翎。他住在东单附近青年艺术剧院的宿舍,跟我住的地方较近,我去看他。他的老婆是做电台技术工作的,也在家。后来,我们常见面了。1955年后,两家的命运都多灾多难,我们难以见面了。

  “文革”期间,路翎一家人住在朝阳门外芳草地,离人民文学出版社并不远,我有两年常去朝阳门外劳动,但没有碰到过一次路翎。“四人帮”垮台前夕,有人见路翎在芳草地扫街,这位熟人起早练拳,几乎天天在纡曲而朦胧的小巷里看见他的身影,说他戴着大口罩,脸色黝黑,扫了一条街,又扫一条街,跟谁都不打招呼。我听了以后,心里倒有几分踏实,第一,路翎还健在,且能干活;第二,他起那么早,又戴大口罩,说明他还知道人的尊严。并不像人们传说的那样,他精神失常,成天在家里大喊大叫,用头颅撞墙壁和门窗。路翎本是一个爽朗的人,我相信他绝不会自我毁灭。

  记得我是1978年的初冬去看他的,我打听到了他的住址,独自骑着自行车找他。我在他家门口站了一会儿,从窗户向里瞧,黑洞洞的。那天是阴天。我想路翎一定在家,就轻轻敲了两下门,没有动静。我再敲两下,敲得重些,还是没有什么反应。“他又出去了。”我想。我透过窗玻璃朝里仔细望望,屋里站着一个人,背对着门,一动不动,背有点驼,我清楚地看见他向前伸的脖颈,有一道道深深的皱褶,我也有,那是汗水的渠道。

  我断定这多半就是二十多年没见面的路翎了。我喊了几声“路翎,路翎……”我的嗓门很大,可是那黑洞洞的站立的人,并不应声转过身来。于是我只好推门进去,慢步转到他的面前。我影影绰绰看见了他的面孔。他戴着有檐的帽子,家里虽然暗,我还是从他面孔的轮廓认出了这就是路翎的真身,不是梦。

  近几年来,我已经很会识别故人了,即使他们有的已经面目全非。比如眼睛大的人,衰老之后,眼眶常常变得像深井。面前这眼睛就是又深又暗的。年轻时路翎有大而亮的眼睛。我几乎哭喊地叫起来:“路翎,你怎么不答应我?”同时伸开手臂环抱他的肩头。想不到路翎异常平静而清醒地对我说:“你不是牛汉吗?我从第一声就听出是你的声音。”“哦,我的好朋友,你还没有忘记我的声音。那你为什么不答应呢?”他说:“余明英叫我买两毛钱的肉,我把它忘了。”

  回答得莫名其妙。他刚才呆呆地立在那里,原来是想着忘了买两毛钱的肉的事。

  三

  生怕他又梦一般消失了,我一直紧握他的手。我看着他,他并不看我。我问他:“身体还好吗?”“还好。”他的嘴撅得很高,不住地嚅动着。牙齿一定已七零八落了,面颊陷落很深。曾经在朋友中最有魅力的大眼睛,如今就像湖北省咸宁那个干枯了的向阳湖。沉默了半天,他从床上拿起一个装旱烟的柳条笸箩,用一小块报纸卷了一个“大炮”,默默地抽起来了。

  路翎的帽檐压到眉头,看不太清楚他的眼睛。我伸手把他的帽子摘下来,他由着我,只顾有滋有味地抽他的烟。他的头发半白,有些稀疏,如秋天枯败了的草。二十多年前,他的头发又黑又浓,讲话时头发有如奔驰的骏马一甩一甩的。路翎对我说,他去把余明英喊回来。他习惯地又把帽子戴在头上,慢慢地走出家门。不一会儿工夫,余明英和他一块回来了。余明英变化比路翎小,一眼还能认出来。她赶忙用一个粗瓷饭碗给我倒开水,一边倒,一边抱歉地说:“家里好多年没有茶杯了。”她把带来的一个小纸包搁在方桌上,打开,里面是些没有包装的北京人叫粽子糖的糖块,“牛汉,吃糖。”我没有心思吃糖。

  沉默一会儿之后,我问他们家孩子们的情况,她长长地喟叹一声,说:“都耽误了。二女儿现在和我们住在一块儿。”余明英与我谈话时,路翎一个人咯嘣咯嘣地吃起糖块来,他一口气把十几块糖几乎吃光了,余明英摇摇头,笑着对路翎说:“路翎,你吃光了,牛汉吃什么?”路翎好像没听见似的一句话没说,面孔毫无表情。他一定好久好久没有吃糖了。连我都想象不出来,路翎这许多年来是怎么苦过来的。他的性子比我还暴烈,因此,比我经受的苦难要多。现在他全靠街道每户一毛钱的清洁费维持生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