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姊周年祭:张充和女士在慕尼黑及其他

【编者按】张充和出生于上海,祖籍合肥,为淮军主将、两广总督署直隶总督张树声的曾孙女,苏州教育家张武龄的四女(“合肥四姐妹”中的小妹)。张充和在1949年随其夫、著名汉学家傅汉思赴美,50多年来,在哈佛、耶鲁等20多所大学执教,传授书法和昆曲,为弘扬中华传统文化默默地耕耘了一生。被誉为民国闺秀、“最后的才女”。2015年6月18日凌晨,张充和在美国去世,享年102岁。张充和女士去世后,巴伐利亚州立图书馆中文藏书部前主任汪珏女士特作《四姊周年祭》,以为纪念。澎湃新闻()经作者授权全文转载。

四姊周年祭:张充和女士在慕尼黑及其他

合肥四姐妹合影(翻拍)。 

去年(2015年)六月十七日午后充和四姊辞世。我正在柏克莱朋友家做客。东岸的友人来电话告知,一时惘然。耳边响起她温柔叫我名字的声音,声音带着笑、带着一点点安徽口音。就在耳边,而四姊已经远行。

(一)

1980年夏天,慕尼黑大学的鲍吾刚教授(Professor Wolfgang Bauer)到我工作的巴伐利亚州立图书馆中文藏书部来找我,告诉我:美国耶鲁大学中国文学系傅汉思教授(Professor Hans Frankel)将应聘来慕尼黑为期一年的讲学,以中国诗词为主;他的夫人张充和女士偕行。鲍教授请我出席中国语言文学系的欢迎会,要我着意款待这位以书法诗词、擫笛拍曲闻名、并在耶鲁授课的充和女士。

就这样,我有幸认识了汉思和充和。

以后时而一同喝茶便饭,或去慕尼黑近郊小游,或跟充和到离大学不远的“太平商店”买点带着东南亚风味、从阿姆斯特丹辗转运来的黑酱油、崩硬的豆腐等所谓的“中国食物”。那时的慕尼黑不仅中国商店、饭馆少得可怜;中国人、中国学生,屈指可数。欧洲国家一般幅员狭窄,不像美国、加拿大、澳洲那样,广泛接受移民——除非他们需要你某些特殊学识技能,主动为你申请就业居留许可。大学入学必须通过德文程度考试,德文难学,所以留学生比之英、法更少。东方面孔罕见,若在街上遇到,不管生张熟魏,也不管是中日韩哪一国籍,都会互相忍不住含笑打招呼。

这也就是令鲍教授他们顾虑的地方:汉思原是德裔美籍学者,德文是他的母语;但是对充和来说,却是人地生疏的环境,恐怕她会寂寞住不惯。

其实这是过虑了。充和知道我在图书馆工作后,对中文藏书的情形询问得很详细。听说我们藏书极丰,特别是从十九世纪开始收藏的善本书,无论质与量,在欧美西方都负有盛名,她登时喜上眉梢,说道:她一定会常常来看书。果然,她常常来,静坐在远东图书阅览室一角,阅读那些罕见的古籍,对子部书画艺术、集部诗词笔记尤其看得多。从学校为他们租赁的公寓乘电车或地下车到大学站,很方便,图书馆就在一街之隔。

我去拜望他们,汉思多半在书房工作。充和也总是在忙,不是读书写字弄笛,就是整理修剪窗台上的花草,或缝纫、编织做手工。某次去,她正用蓝色的粗线,把一组清代铜钱,巧妙地穿过方孔,编成一条链子;古朴又新潮。我忍不住赞美,她笑着把链子套在我颈上:“给你做的。前天在一家小古董店,其实就是旧货铺,看见这些老铜板。他们不识货,随便丢在一个破碗里。还有康熙乾隆间的呢。”暗蓝配古铜,真好看!串结的办法使用中式纽扣的环套,简单,别致。对她的灵思巧手只有张口结舌的佩服,镜子里自己左顾右盼;记在头里的是:化腐旧为神奇原来不是空谈。其后我对金工饰品设计制作的兴趣,自她启蒙。

充和怎会寂寞,她没有时间寂寞。

何况慕尼黑的博物馆美术馆画廊很多,藏品极精。地点相当集中,不是在国王广场的四周,就是在麦克斯密伦大道上。二战后期几乎完全被炸毁了的宫宇广厦,直到1960、70年代,州政府经济稳定可以负担了,才按照18/19世纪的原图一一重建、增建,成为西方古今现代艺术展览最出色的建筑群;气魄非凡。是充和爱去的地方。

但是那次我们同去民俗博物馆主办的《渡海三家:张大千、溥心畬、黄君壁书画展》开幕仪式,却是一次十分难得的中国现代书画展。慕尼黑大学和我们图书馆都协同做了些研究释读的工作,因而被邀;汉思与充和则是贵宾。他们伉俪与这三位画家皆是旧识,充和告诉我,家里收藏着他们的手迹。张大千先生与四姊书画诗文往还极多(以后我在他们离耶鲁大学不远的家里欣赏过)。

那天午后我特意早点去接他们,汉思一开门,就听充和叫我名字:“等一等啊,我把残墨写完就好。”我应着,一看,这次例外,她不是一如往常端坐凝神临碑——她说过:每天至少把正在临摹的石刻拓印碑文书写一过,页末注上年月日和编号,第100号自己留着,其他的就丢了。(我当时吃了一惊:就丢了?)

穿着一件中袖蓝白细纹旗袍,站在桌前,纤娟的她手里握着一管大笔,在一张五尺余长、一尺余宽、略泛黄色的纸上,正大开大阖以草书写李白的“问余何事栖碧山”(《山中问答》)。笔墨提顿之间潇洒不羁。我求道:“四姊(那时我已遵命称她为四姊了),送给我吧!”她笑说:“你要就给你。研好的墨多了,不用可惜,写张草书大字,把余墨用掉。平时不常写大字,这纸张可是最便宜的土纸啊!”我喜欢,喜欢那随兴的“草”,与她秀骨隽雅的小楷隶书非常另样;快意挥洒、洋溢着大气。她立刻题了我的号,押上印。还说,不值得裱,留着纪念吧。

这幅字是我们的传家宝。1988年与立凌从欧洲搬到美国西岸西雅图,一次四姊在去台港大陆途中来家里小坐。看见墙上挂着这条幅,她惊笑着道:“真是忘了!你还是送去裱了。这土草纸,裱好了倒也别有风味!”她又说,现在大楷、草书难得写了;那次不经意、心情轻松放得开,倒还好!看得出,她自己也意外的满意、喜欢。以后还在卷轴上为我用小楷题签:“草书李白山中问答、汪珏藏”。 2006年充和应邀在西雅图亚洲艺术博物馆作“古色今香”书法画卷及所藏名家书画展,这张草书是参展品之一。

另外还藏有历年来四姊送我们的小楷隶篆扇面和手卷——包括她要丢,却被我征得同意后,从废字篓里拣回家的碑文练习稿。

一幅“录稼轩词三首”,写在淡象牙色纸张红色条线里,晨昏刻刻相伴三十年,如对书家低首握管、心中一片清明;就是天长地久的系念。

扇面中最珍贵的一张是四姊调寄“忆江南”纪念沈从文先生,五唱“凤凰好”。情真意切,感人至深。是1993年她与汉思到湘西凤凰镇沈先生墓前追念她的三姐夫,回美后写成。扇面上她以极具个人特色端雅不苟的小楷用笔,词字着墨、中间硃红小注;诵之读之,令人叹赏忘倦。

四姊对这位姊夫异常敬爱。她也知道我对沈先生的文章风格一直尊崇为近代中国第一人,如画中逸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