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轮1939年6月28日傍晚,一艘庞大的货轮摇晃着身子,缓缓地驶出宁波镇海港,铁链摩擦船体发出的声响,在江风中铮铮低沉着。甬江岸边站满了身穿麻衣破布的老百姓,沉默地目送这艘大船出港。这是一次有去无回的航行,船上除了几名船员外,就只剩下水密隔舱里的那上千斤烈性炸药。
货轮沿着甬江主航道行进,到达约定好的地点后,船长将船首调整至朝宁波鄞县方向。拉响了汽笛,点燃炸药引线,随后同几名船员匆匆搭小艇逃离。不一会儿,江面上响起沉闷的爆炸声,船体受到冲击后猛烈晃动,随后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升起,在厚重的黑暗包围下,货轮沉入江底。
这艘船的主人是宁波船王陈顺通,名字叫做“太平轮”。自杀式沉船是局势所迫,也是义无反顾。沉船三天前,日军对镇海一带进行了三天三夜的轰炸。箭在弦上,形势紧迫,为了拖延日军登陆,27日国民政府紧急发电,要求“太平轮”立即驶向甬江主航道,沉船阻拦日军舰队。
陈顺通对太平轮做了最后的嘱托,“沉船时必须挂好国旗,务必将船首指向我的家乡。”而在太平轮自沉甬江航道之前,他船队里的“源长轮”已经在1937年江阴保卫战中自沉长江,作为防御的阻塞工事。这种活生生用一道“肉身”叠起的防御工事,昂贵悲壮却又无可奈何。
航运业的属性,自带政治二字。在战争年代,船队作为重要的战略资源,是交战双发激烈争夺的对象,甚至不惜自沉也要避免落于敌手。陈顺通旗下共有四艘巨轮,两艘被日军扣押,两艘则捐躯阻敌。太平轮沉江后,陈顺通手上再无可用之船,1949年他抱憾而终,一代船王谢幕。
同样在1949年,另外一艘名叫“太平轮”的客轮,在漆黑的宁波舟山海域撞船沉没,船上932人罹难,蔡康永的父亲蔡天铎就是该船的股东之一,这次海难后来被吴宇森拍成电影。两艘太平轮的悲惨命运,似乎给了民国时代的中国航运业某种暗示:家国飘零之下,何来繁荣太平?
陈顺通的生平,是民国航运的命运缩影,也是宁波商帮的精神写照。
宁波,这个地处东海之滨的港口城市,自古以来就与海密不可分。宁波二字,便取自“海定则波宁”之义。明清时倭寇不断,抗战时饱经战火,看惯了海上的大风大浪的宁波人,骨子里就带着一种冒险的精神。宁波镇海人邵逸夫曾说过:“宁波人从小就立志做大事,而这大事就是经商。”
对靠海吃海的宁波人来说,航运是经商的必然选择。从虞洽卿、陈顺通,到董浩云、包玉刚,这个地方走出了一代代船王,不论是闯荡上海滩一战成名的船界元老,还是转战香港创业褴褛的航运新贵,命运始终在时代洪流和行业周期中激荡。船王的故事,是个人奋斗史,也是民族航运史。
当一艘船沉入海底,当一面帆徐徐升起。中国航运的历史被战争打断了,但船王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虞洽卿1. 枭雄从宁波到上海,有陆路和水路两条路。在民国时代,绝大多数宁波人闯荡上海都选择水路,在宁波江北码头乘坐小火轮,颠簸十几个小时后,抵达外滩十六铺。
宁波地形多低山丘陵,天气多台风、暴雨、干旱、冰雹、低温、霜冻[1],山多人多地又少,自然灾害频发。旧时食不果腹的日子使宁波人自幼就出去闯生活,上海开埠后,其距离优势和商业氛围成为无数宁波人的首选。曾有人统计,解放前,三个上海人当中,就有一个是宁波籍。
1881年的某个清晨,14岁的虞洽卿与母亲告别,搭乘木舟到江北码头,然后换乘轮船顺着申甬线赴沪。申甬线为官办招商局和外商太古运营,船长和大副都是洋人,对统舱的乘客态度恶劣。挤在一众闯荡上海滩的穷苦宁波人之间,虞洽卿自然想不到,日后自己的轮船会主宰这条航线。
虞洽卿学徒出身,买办起家。初至上海滩在颜料行里跑腿做业务,商人的眼光与精明开始显露;后为洋行买办,斡旋各方势力之间。洋人与劳工、官场与黑道,别人避之不及的关系,都是他大展身手的地方。政商经营在其后半生里运用得炉火纯青,为事业开展铺设了道路。
支持段祺瑞,援助孙中山,施恩蒋介石,结交杜月笙,虞洽卿左右逢源,交友上至军政首脑,下至流氓大亨。他曾经在辛亥革命中,携巨款策动江苏巡抚程德全起义,和平光复苏州;也曾经联络江浙财团暗中支持蒋介石,发动政变。虞洽卿曾经总结道:“做人要有两幅面孔。”
一个商人的重要特质在于,发现机会与利用资源。彼时的中国航运,正在等待一个夹缝中看见机会的人。
中国是一个拥有丰富江海资源的国度,康熙二十三年取消海禁后,木船运输急速增长,沿海沿江地区贸易日渐昌盛。但当古老帝国的破败木船,遇到外国资本的崭新火轮时,脆弱的平衡被打破。太古、怡和等外资公司的船只川流不息地往来于大江南北,一度占据中国航运业的90%。
为了对抗外国资本,官办轮船招商局于1872年成立,国内航运逐渐形成了太古、怡和、招商局三足鼎立的局面,三家时而激烈商战,时而合谋提价。
中国经济逐渐走出小农社会的封闭状态后,贸易连年增长,三大巨头无法满足飞速增长的货运需求。虞洽卿看准了航运业里的巨大商机,决定投身其中。他动用自己的人脉关系,先后买入宁绍轮和甬兴轮,于1908年成立“宁绍轮船公司”,开始时只是走宁波到上海的航线。
1913年虞洽卿又设立“三北轮船公司”,自此拉开了他航运帝国的序幕。
航运是一个典型的重资产行业,从古至今皆是如此。不论造新船还是买旧轮,耗资甚巨。但若想在竞争中盈利,船队规模极其重要。只要船队规模大,船只调度灵活就可快速占据市场。为了快速扩张船队,船运公司会通过以船抵押借贷的方式实现“船生船”。因此,航运业天生与高负债率如影随形。
虞洽卿天赋过人,一入行便掌握了行业精髓。早在1908年,他便与宁波帮商人共同成立了四明银行。三北公司成立之后,虞洽卿将购买的旧船粉饰一新,抵押给四明银行,套出比买价更多的资金来继续买船,最后船越买越多。这种“金融+产业”联动的高杠杆模式,日后会被无数中国企业家复制。
除了借力金融,还有天时配合。三北成立的第二年,就赶上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外商势力缩回到欧洲本土,三北发展遇到了难得的窗口期。战争动乱时期国内物资需求旺盛,船只往往供不应求。航运作为典型的需求主导型行业,外部需求强烈促使船商扩大运力,增加船只以占据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