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生活中播放古典音乐赶走的罪犯似乎只是小偷小摸,在电影电视当中,听着古典乐的犯罪分子总是要干出点儿惊天动地的大事。《神探夏洛克》中,超级反派的鼻祖、世界犯罪组织首脑莫里亚蒂视犯罪为儿戏:他进入伦敦塔,伴随着耳机中罗西尼的《鹊贼》序曲,一边起舞,一边砸烂玻璃,大大咧咧头顶王冠身披王袍,坐上宝座,等着和夏洛克之间的“游戏”开始。如果说莫里亚蒂听歌剧是随性所至,智商极高的精神病医生、食人魔汉尼拔则是真正的古典音乐发烧友,他不仅在佛罗伦萨观看歌剧,而且尤其钟爱巴赫。美剧《汉尼拔》屡屡为我们呈现汉尼拔生活的优雅场景:第一集,他一边以吃法餐的优雅姿态,伴随着巴赫《哥德堡变奏曲》,细心切开人的肝脏,咀嚼品味。第二集,他又伴随着《勃兰登堡协奏曲》,邀请毫不知情的FBI局长吃人肉“猪腰子”。观众们看着他伴随着歌剧《浮士德》的音乐,以体检医师为原料做成了一道“清爽柠檬牛肝”,用书店经理的肺片做成了“炖牛肺”,用IT顾问的大脑做出了一道“帕尔马干酪焗羊脑”。
美剧《汉尼拔》剧照汉尼拔是观众心中“食物链最顶端的男人”,莫里亚蒂则被福尔摩斯称为“犯罪界的拿破仑”,汉尼拔以精致细腻的处理和品尝人肉,莫里亚蒂对待犯罪抱着一种游戏态度,他们享受着犯罪带来的快乐,正如同他们也享受着古典音乐一般。
不那么高智商,但够得上“精英人士”的其他罪犯也适用古典音乐。《调音师》中,犯罪者是电视明星、房地产商普拉默的妻子和她那担任本地警察局长的情夫。与这对精英人士相比,在街头卖彩票的母子二人开着突突车想要做点儿器官贩卖的生意时,就犯不着配古典音乐做背景乐了。
为何电影总是将古典音乐和精英犯罪联系起来?正如在现实生活中,古典音乐被当作无形的墙,赶走游手好闲的小混混,起到阶级隔离的效果。对于大众来说,那些隐藏在古典音乐背后的精英人士,其真实面目可能因其优雅和世故而显得更加可疑。在《邪恶之音》(Sound of Evil)中,作者Theodore Gioia解释道,社会描写坏人的方式可以揭露当下我们的某种焦虑。人们认为精英群体中,那些礼服、高雅音乐的存在是在掩饰其财富来源的残酷。精英人士在歌剧院包厢密谋,比在财富论坛上密谋更让人忧虑。我们害怕,如果有人穿着西服打着领带,我们就把他的邪恶当作老练精明。归根结底,比起邪恶本身,我们更害怕的是虚伪和欺骗。
工业产品:作为“罐头产品”的古典音乐比起与精英犯罪联系,或者与某种意识形态捆绑,如今古典音乐面临的更大问题或许是:更多人把它当做一种阶级符号而不是一种流行的艺术形式,这种音乐出现不是为了让人欣赏,而是为了让人意识到伴随着音乐出现的是某种精英主义的东西。
如今,古典音乐在通俗音乐的包围之下,阵地越来越小。过去,在默片时代,音乐是电影唯一可以提供听觉的手段,影院常常雇佣乐团来负责电影的播放,可是,在大众娱乐兴起之后,电影、广播、电视广告颠覆了古典音乐的地位。摇滚、R&B、嘻哈让普通听众几乎忘记古典音乐的存在。
在《能指与所指的永恒消逝:电影配乐神话小史》一文中,澎湃作者孔德罡指出,如今的电影配乐中,旋律的复杂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记忆点”。制作固定音型音效片段,取代交响乐中的独立乐章。简而言之就是把几个音符组成的片段旋律无数次重复,在节奏节点出现,“省力效果又好”。人们也致力于把电影配乐“音效化”,即电影配乐更加专注地成为一种背景,而不是独立的音乐作品。电影配乐的创作变成了“罐头音乐”。也就是说,这种音乐缺乏真正的灵魂,只是就某种命题进行的片段写作,只以“情绪是否合适”作为唯一的评判标准。
配乐创作陷入了如此误区,早被前辈音乐家们创作出来的古典音乐也被使用在了商业议程上。在库布里克那儿,通过《贝九》,美可以成为野蛮的工具,肢体的暴力上升到了精神的暴力,个体的暴力也上升为国家的暴力。经过许多导演的不断效仿,如今,古典音乐搭配犯罪场景变成了又一种好莱坞套路。由于库布里克使用了《贝九》,因此,《虎胆龙威》的导演也要求反派汉斯必须哼唱一段《欢乐颂》。现在,无论是印度的《调音师》还是中国的《法医秦明》,都把贝多芬当做了犯罪场景的背景音乐。以至于如今只要出现《贝五》开头“如命运在敲门”的那几个小节,或者《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G大调第一组曲》的第一段旋律,观众就可以期待高智商罪犯或者变态杀人狂现身了。
西奥多·阿多诺指出,文化工业的产品使得广大公众时常心不在焉地听音乐,因此不可能认真去欣赏其中的旋律、和声、节奏、配器等方面的特质,留在听众记忆中的只有外在的音响现象,而非音乐的本质。音乐博主“twosetviolin双琴侠”曾经做过一期“你能辨认这些古典音乐吗”的节目,贝多芬《月光奏鸣曲》被路人指认为电梯音乐,肖邦《夜曲Op.9 No.2》被指认为手机彩铃,德沃夏克《自新大陆》被指认为《星球大战》的配乐。我们在麦当劳、在酒店大堂、在电影当中频繁听到古典音乐的片段,并将其划分为某种符号和象征,越来越少的听众会选择完整地去欣赏它们。人们只要截取全部音乐的十几秒甚至几秒的主题,甚至是几个音符,就能够不附带任何上下文地使用。今天,《哥德堡变奏曲》既能成为杀人魔汉尼拔的下饭菜,也能够成为丰田皇冠汽车代表的“知性人生”,但是大众对它的欣赏却唯独很少回到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本身。
参考资料:
https://daily.jstor.org/very-british-villains-and-other-anglo-saxon-attitudes-to-accents/
https://www.jiemian.com/article/2179501.html
https://theamericanscholar.org/the-sound-of-evil/#.XKrnXC2749c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32071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