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小岛遥望你(神州观览)
作为象形字,汉字确实像魔块一样有着神奇的组词能力,即便单一的字,也有着很高的信息密度,会让人产生不尽的联想和情感变化。
我要去蜈支洲岛。
三亚的朋友一笑,说好兴致,那可是有名的情人岛呐!我听出了朋友语气中的调侃——你们一对年过花甲的老夫妻,怎么愿意往年轻人扎堆的地方跑?
我有我的心思。
蜈支洲岛所以被称为情人岛,源于一个传说: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年轻的渔民因为风浪打翻渔船漂到一座荒岛上,靠捕鱼打猎为生。有一天,奇遇了一位美丽动人的拾贝女。小伙儿很奇怪,荒无人烟的小岛上怎么会出现这么貌若天仙的姑娘?原来她是龙王的女儿,因为贪玩跑到了岸边。后面的情节我不说想必你也猜到了:无非是两个年轻人情投意合,过起了幸福的日子。老龙王自然是拆散年轻人爱情的罪魁祸首,他把小龙女抓回关了起来。小龙女日夜思念心上人,终于趁着看守不备,逃出来与情人相会。龙王得知后紧追不舍,一狠心用了定身术,将两个人变成了两块石头。千百年过去了,经历无数次潮涨潮落,两块石头依然矗立岸边,深情相望,情人岛因此得名。
实话说,蜈支洲岛的风光确实没有辜负这个动人的传说。我们去时已是北国飘雪的隆冬,但蜈支洲岛却满目葱郁。乔木高大挺拔,灌木茂密葳蕤,其中竟有从恐龙时代流传下来的桫椤树,树茎高耸、冠如巨伞,站在树下,想到它历经沧桑而万劫余生,不知见证了多少人事代谢,真是令人顿生感慨。岛上还有两样景色令人称奇:这里的海域水清见底,能见度可达27米,清亮得如同晶莹剔透的翡翠。可惜我近视,不然也许能看见游弋其中的马鲛鱼、石斑鱼和形态各异的海胆、海参、夜光螺呢!再有就是小岛西北部的那一弯沙滩。细沙如雪、洁白圆润,在阳光的映照下银光闪烁,宛若一条玉带浑然天成。年轻人身着婚纱、礼服,或斜卧于醉人的沙滩,或隐身在绿树丛中,留下一张张倩影。情人岛,真是名不虚传。
我来蜈支洲岛,当然不是寄情山水。
朋友看出了我的心思,说三亚风光天下一绝,文化积淀却不比中原秦地。岛上,也只有一座妈祖庙可供凭吊了。
妈祖庙肯定是要凭吊的。我知道,妈祖本是一林姓女子,乡人感其生前为民治病,救护难船的恩德,在其羽化后立庙祀之,纪念妈祖逐渐形成了中国沿海地区民间传统。随朋友来到位于小岛中心位置的妈祖庙,我在妈祖的塑像前虔诚地点燃了一束心香……
走出有些仄狭的正殿,驻足远眺,思绪一下飞扬起来,我还要遥望一位先民。
最早进入文明社会的世界四大文明古国,古巴比伦、古印度、古埃及、古中国,为什么只有中国的文化传承下来?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我们的文化基因特别强大,这个基因就是汉字。汉字沿用至今,且自甲骨文始,汉字在书写方式上竟没有太大改变,以至今天,我们依然可以辨析锈迹斑斑的青铜古鼎上先民留下的铭文;在泛黄史册上和老庄秉烛夜话,探究尘世之奥秘;与李杜把酒吟诗,解析人生之真谛;走进《本草纲目》,随李时珍尝尽百草,医民众之病痛;驻足《水经注》,伴郦道元行程万里,开游记之先河。这在单纯使用拼音文字的地方几乎不可想象。因为发音会不断变化,而汉字是象形字,很少因为发音的区别改变汉字本身的含意。
即便身在异国他乡,一块汉字的牌匾便会如磁铁一样吸引住我们,让人感受到祖国的亲近和血浓于水的文化血脉。北美崔哥已在国外生活30多年,儿子从小生长在西方的文化环境中,从来没有叫过一声爸,只用英文称呼他DAD。今年崔哥生日,从来不说中文、不使用汉字的儿子送给崔哥一张贺卡,上面画了一颗红心,并用中文歪歪扭扭写了一个字:爸。崔哥一见顿时泪奔,这哪里是一个汉字,分明是他在儿子的世界里苦寻无果,却念念于心的文化根脉呀!作为象形字,汉字确实像魔块一样有着神奇的组词能力,即便单一的字,也有着很高的信息密度,会让人产生不尽的联想和情感变化。
我微微闭上双眼,一个人仿佛正穿越时空的隧道,从历史的深处缓步走来。他并非双瞳四目、天生异象,而是和远古的族人一样,长发披肩、美髯飘飘,兽皮与树叶制成的衣服披在肩上,有几分古朴,也有几分飘逸。作为黄帝的史官,他的职责是记载牲畜和粮食的增减,随着数量的不断变化,结绳记之已难以完成。有一天,这位有心的史官在狩猎时,见到三个老人在一个三岔路口争辩。一个坚持往东,说有羚羊;另一个提出向北,说有鹿群;再一个主张向西,说有两只老虎。史官问其故,得知他们是依据地上野兽留下的脚印做出的判断。史官深受启发,从此观星宿运动趋势和鸟兽足迹,依照其形象创造出各种符号,记录世间万物,逐渐形成了象形文字,割除了结绳记事。
汉字出现之前,人们不会记录生存的技艺和经验,虽然不乏智者,但是只能用口耳相传的方式将自己的经验传之后人。因为传播范围有限,那些宝贵的生活经验难以得到保存,所以祖先们一直在蛮荒中跋涉。中华民族创造的辉煌历史和长久积累的生活经验,可以通过文字保存起来、流传下去。我们的祖先不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原地转圈儿,而是可以通过文字把华夏的文明进程像火箭发射一样,一级一级向前推进。从结绳记事到量子时代,从原始社会到卫星上天,中华民族的哪一项伟大壮举,不是以文字作为最基础的载体?
是的,朋友,我在遥望仓颉。造字史官,一个应该被后人供奉于心灵圣殿的名字。
仓颉或许没有想到,几千年以后,在有“南服荒缴”之称的边远之地海南三亚,他受到了一次隆重的礼遇。浙江海宁人士钟元棣出任崖州知府,上任后做了两件可以传之后世的事儿:一是带头捐款,重修了《崖州志》 ,为后人完成了一项极有价值的地方文化工程;二是拒绝了游方道人吴华存要在蜈支洲岛结庐而居、炼丹修身的请求,实地考察后,认为如此清幽美丽的宝岛不应为个人所有,理应造福于民。由州府筹资在岛上修建了名叫“海上涵三观”的庵堂,专门供奉仓颉。一时间,青烟缭绕、香火旺盛,海南以至全国的文人骚客登岛祭拜,咏诵之声不绝于耳。现在回头看,这位钟知州实在是不简单。他赴任的1899年秋,正是清廷将亡,帝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加剧,民族危机日益严重,新政迭出、烽烟四起的历史大变革时期。新旧交替之际,钟元棣能够怀着敬畏之心,克服财政上的种种困难,修地方志、建先贤祠,以彰显华夏文化的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其高洁的人文情怀实在令人尊重。
天色将晚,太阳正缓缓下行。天边的一朵朵白云映衬着晚霞,在高远的天际舒展身姿,变幻出各种形状,忽而像狂奔的烈马,忽而像蓄势的雄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