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老蒋也要扶贫攻坚了:“我给下派到榆树屯当驻村第一书记。离城70里。每周周末能回来两天。”之前老蒋整天陷在材料堆里叫苦连天,我巴不得他挣脱出来透口气儿:“挺好。两年也不难熬,村里日子简单,不累心。”
我计划着有空就去看他,高速公路旁的村子,半小时车程而已,走乡间公路也用不了一小时。
老蒋用鼻子哼了一声:“就你们村这低保户、贫困户的上上下下,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村里工作多难。”
我不以为然:“我是农村人我还不知道,乡亲们大都憨厚淳朴,有几个像罗锅那样儿的?”
没想到老蒋刚走没两天,医院总支书记就找到我,说卫计局党委分了个定点扶贫的村子给医院,得有驻村干部下去,局里院里各出一人。
“咱院党员大都在临床一线,搞业务的,政治水平都不太高,一线人员也紧张,你说呢?”
“从二线抽人呗。”我大大咧咧道。医院的行政管理和后勤部门,统称二线。
“分给咱的是柳树屯村,距你爱人扶贫的榆树屯村三公里。局里要派女干部下去,咱也出个女的?租房也方便。”书记循循善诱。
再迟钝我也听明白了,这是希望我自告奋勇呢。可老爹还得靠我照顾,老蒋走了,我咋能再走?
“按理说我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孩子上了大学不用照管,驻村离爱人还不远。可是我老爹都快80了,心脏病脑梗就不说了,牙龈癌刚做完手术三个月。”
书记立即随机应变:“我是跟你商量谁去合适,你家这情况,哪能派你去呢。”
可我又想起老爹,一辈子长在农村,60多岁失了儿子才无奈地随女儿进城,平常总是说:“城里好是好但总觉得自己像在做客,没有家的感觉。”若我带他去村里,没准儿他更高兴呢。
“若能租个房间多的房子,让我带着老爹,我愿意去。”我给书记说。
书记倒犹豫了:“租房不是问题,可是老人那种状况,村里条件又差,哪忍心让你带着老爹下乡呢?”
我给老爹说了这事儿,他也急了:“你就说你愿意不愿意下乡吧!你要愿意去,我找你们书记说去,我就说村子里更有利于我养病。我要是住在村里,那是如鱼得水呢!柳树屯离咱村才30里,年轻那会儿人民公社兴修水利,我还认识了那村儿不少老伙计。”
“那您老人家等着,我自己找书记说就成,这活儿他不好往下派,巴不得我主动请战呢!”话已至此,我哪能不下乡?
3
很快,我就带着老爹入驻了柳树屯。
时值暮春,村里一派热闹景象。小四轮这一个那一个突突地响着,挂着播种机穿村而过,纷纷驶向村外的大田,车后扬起一路灰尘。
村书记说:“你们来得正是时候,再早些,入户走访80%家里没人儿。”
局里下派的姑娘叫筱月,刚考上公务员两年,一个娇生惯养的城市姑娘,没见过村里的世面,惊问:“人呢?看着住房条件不错的呀,人都背井离乡外出打工了吗?”
我笑着说了下老家的情况——村里的老乡基本上城里乡下都有房子,来回走动,这方圆三百里内大都如此。
筱月咋舌:“这日子,比我都富呀。应该让村里扶我才对!”
会计忙说:“农民嘛,眼皮子浅,好个攀比。一家在城里买房了,大家就纷纷跟风,一家有车了,别家也不甘落后,咬牙浪呗!当然也有把土地租给别人夫妻双双打工的,还有人是种完地、阶段性打工。”
筱月说:“那也比我想象的强了去了,扶贫要求‘两不愁三保障’,我还以为真有愁吃愁穿的呢,来前还翻箱倒柜找了不少旧衣服。”
书记说:“城里人穿衣服时髦,穿剩的也保证有人要。”
筱月说:“算了,我看有的小姑娘比我都时髦,我还是别拿出来了。”
会计笑:“待长了你就知道,村里人眼皮子浅着呢。”
筱月悄悄问我眼皮子浅是啥意思?我笑:“会计不都说了么?待长了你就知道。”
村委会座谈了解情况这会儿,老爹就在我们租住的房子里掏火墙扒炕,忙得热火朝天,有个当年一块儿水利大会战的老哥们儿路过,认出正往外倒黑灰的老爹,随即加入了劳动。
我和筱月回去时,两个脸上挂了一道儿道儿黑灰的老头儿正坐在墙根儿下卷着旱烟,见了我们,还有点儿不好意思:“老了,这点儿活儿也是活儿了。”
屋里,老蒋正在给扒开又安回去的砖块儿抹泥勾缝,边干边责怪:“有活儿找村委会啊,把老爹当劳力使,你可真行!”
老爹听见了接话儿:“她眼里哪有这活儿?我自己愿干的,这房撂空好久都没人住,掏一掏,好烧。”
帮忙的老汉说:“别说你闺女早都是城里人儿了,土生土长的,又有几个知道掏灰通灶的?会干会弄的都是老家伙儿。现在的人儿啊,就知道享受!”
俩老头儿抽着旱烟抚今追昔,满嘴都是今不如昔的感慨。我不禁想起了鲁迅笔下的九斤老太,想起她那句著名的唠叨——“一代不如一代”。
老蒋是开着村干部的轿车过来的。一是想看看家安得咋样,二是想给我们打打“预防针”。他说入户走访且得听些“三七疙瘩话”(含沙射影的话)呢。
老蒋建议我们第一次入户千万别带慰问品,他们走访时给每户拎了一桶豆油,结果再次入户,就有人问:“你咋空手来了呢?”他还听说,有些驻村干部为了让村民在上级检查时给自己说好话,自掏腰包买东西搞慰问,结果还是堵不住贫困户嫌这嫌那的嘴。
筱月瞪大了眼睛:“啊?那可咋整呢?”
老蒋教我们:“胡搅蛮缠的话就装听不见,扶贫政策咨询不能含糊了,一定要吃透文件精神。”
“那还用你说?咱是干啥来的?必须吃透上情体察下情,才能做好政策宣传。”我嫌老蒋啰嗦。
我没接受老蒋的建议,和筱月第一次入户,给每户拎了一箱牛奶做“见面礼”,毕竟以后要在这村儿工作,联络感情是必要的,再说院里也给准备了这些东西。
尽管村长已经在微信群里通知各家留人,但还是有20多家给我们吃了闭门羹,替他们说出闭门原因的人同时也要求:“把给他家的东西放我家就成了,他说了让我帮领。”
我笑着打哈哈:“这是见面礼,见了面儿再给。这次见不着还有下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