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贫困户的女儿成了扶贫干部

征稿许多的大事的开始,都可以从一件小事找到暗示。许多的变化的源头,都可能在不动声色中被忽略。草蛇灰线,时间似乎总是最好的导演。这40年来,每个带着“8”的年份,都仿佛冥冥注定一般——有些事从鼎盛之处崩塌,也有些事又正在破土萌发;有的人从云端缓慢降落,也有的人在山谷蓄势待发。我们就这样,或主动或被动,被时代裹挟。在命运的沉浮中向前。于是,在2018年即将结束之际,人间希望能邀请大家,一起分享我们的1978、1988、1998、2008、2018年:选一年,讲一讲这一年出现在你生命中的人或事。重新回望,或许他们都或多或少的、为你往后的生活与命运埋下伏笔。再见“8”。投稿请发送邮箱:thelivings@vip.163.com ,并在标题注明【2018年终征稿:再见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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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我的生活忽然和“扶贫攻坚”纠缠起来了。

年初的一天,老家村里的会计给我打来电话,要我替老父亲写一份贫困申请。我压抑着满心的不高兴,冷冷回道:“我养得起老爹,不需要村里扶贫。”

我不高兴是有原因的。

5年前,老妈还活着,那时70岁的老妈身患肺癌,巨额的医疗费掏空了家里本就不多的积蓄,也把我拖累得苦不堪言。恰逢村干部找到我,让我给二老申请低保,我就替他们申请了。

我觉得申请理由非常充分:父母户口本上有四口人,二老,外加弟媳和侄女。老妈患癌,老爹安装心脏起搏器六年,脑梗两次入院导致残疾,有三级残疾证。二老双双年迈无劳动能力; 弟弟因意外已去世6年,弟媳也是听力三级残疾。家里的土地都只能低价流转(出租)出去。

弟弟去世后,我在自己居住的小区买了套二手房,把老老小小从老家农村接出来照顾,弟媳在我们医院的洗衣房打工,侄女上学及各种辅导班开销巨大,皆需要我接济;饱受丧子之痛的爹娘离开故土又不太适应,身体频频出问题。

这样老弱病残的家庭,按道理完全可以评上低保户——低保户的医疗费报销比例高,自付部分还有二次报销,我满心期待能申请成功,多少减轻些经济压力。

但低保是有名额限制的,粥少僧多,竞争非常激烈。好在乡亲们都了解我家的情况,民主评议时纷纷证明申请所写情况属实,我罗列的病历和医疗费复印件、家庭收支明也一目了然,的确是入不敷出,负债累累。

最后,老爹以票数第一的优势当选,同时“胜出”的还有十户,多是年老体弱患有重病的。

说实话我也很惭愧,我15岁就考学离家,在城里混了30多年,不仅没能衣锦还乡,到头来还要跟乡亲们争好处,实在没脸回去替老爹参加评议。

如今,我家在缺席的前提下还能评上“第一”,的确让我在感激之余,心里五味杂陈。

那时候,村里有一个外号叫“罗锅”的,因自己没评上低保,四处告状。罗锅跟我家沾点亲,小我两岁,按辈分该叫我姑姑。尽管从小罗锅,但身体功能健全不影响劳动。这些年来,罗锅一直好吃懒做、吃喝嫖赌样样沾,早年老婆离婚另嫁,儿子长大后进城打工,剩他一个人在村里晃荡。每年卖了粮,便在赌桌上挥霍,赢钱大吃大喝,输了钱蹭吃蹭喝,后来索性把地租给别人,逢人就说自己没有劳动能力。

低保没评上,罗锅便攀咬我家说,我家是村里最早进城买房的,儿子虽死了但女儿有保障,就算生病,医疗费也不愁,进而还诬陷说:“他家闺女就在医院上班,啥样的病历和医药费收据弄不出来?这村里人谁进城看病都求他闺女,他评上低保就是靠了好人缘儿。”

罗锅天天去政府闹,到头来,他自己没能吃上低保,牵连着全村当年的低保指标全作废了。老爹气得打电话骂他:“你个白眼狼!以前总去我家连吃带拿都忘了?你咋忍心对我们老弱病残七不服八不忿?你说那屁话有影儿没有?”

罗锅在电话里拼命抵赖:“姑爷爷我坏谁也不能坏你呀!这是哪个王八蛋吃饱了撑的给我扣屎盆子啊?”他还特意给我打电话抱屈:“我得罪谁也不敢得罪你呀小姑,这村里谁有个病有个灾的不得求你?我也得给自己留后路呢是不是?”

我懒得理他,只觉得村干部也太无能,任凭一条臭鱼腥了一锅汤。

之后四年,尽管年年有电话让我替老爹递交低保申请,我都拒绝了。有一次我甚至赌气说:“那申请,除了让人家怀疑我伪造医疗单据,还有啥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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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自小到大我都觉得自己的老家也算得上富庶了,人均土地多且肥沃,年景好时家家收成都不错。大多数人家都有砖瓦房、有轿车,在城里还有楼房,农忙时回村种地,农闲时进城猫冬。

没想到,连这样的村子,居然也惦记着要评成“贫困村”。

起初我还以为村书记只是好心,没想到打电话让我报申请不成,书记竟专程来医院求我:“只有贫困人口达到一定比例才能算贫困村,现在还真就差你家仨人儿。”

“贫困村好处大了去了,建文化广场、建卫生室、修房子、扩马路,都是国家拨款,光伏发电的项目还能给村民分红。”见我犹豫,他又说,“当然,我也不能为了贫困村的待遇把不够条件的给弄上去吧?你家我婶走后,我叔又得了牙龈癌花老鼻子钱了谁不知道?你弟没了,弟媳残疾,侄女又上了大学,都是明摆着的。你家上去了,谁也说不出来啥。”

我苦笑:“这申请一写,我也算为村里做了贡献是不是?”

书记竖起大拇指:“到底是党办主任,有觉悟!贡献大了去了!”

我无法再拒绝,老爹是典型的因病致贫,我赌着一口气不要村里扶贫,眼下看来确实是损村不利己。

不久,老爹开始被建档立卡,各种填表的询问和嘱咐。有天在饭桌上,老爹说:“村里说咱家老屋是危房,不得已才进城租房住,月租金一万元。这不扯么?还让我就得这么说。”

我家是村里最早住砖房的,81年建起来,如今已经37年了,又空了这么些年,算危房到也够格。可城里的房子是我买的,何来租房一说?

爱人老蒋在政府办工作,见惯不怪:“这帮村干部和扶贫工作队,都是填表老油条。让你贫是一种数字填报法,让你脱贫也是有充分依据的。”

之后,又有各种要求老爹回村签字画押的电话。以往,老爹特喜欢回村,每逢乡亲家里红事白事或者村干部换届选举,我都会开车带他回去。但是这一次,老爹执意要坐班车:“坐着轿车回去为贫困签字,罗锅又得嚼舌头。”

“他嚼他的呗,又不是你的车。村里都讲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我脱离你的户口都30多年了,和你没关系。”老爹瘸着左腿,心脏起搏器也快到了电池耗尽的年限,牙龈癌术后又明显体虚,我哪能放心?

可还没等我抽出空儿来,广电局干部小陈就送来了表格让签字:“姐,我给下派到你们村搞精准扶贫,听说李叔是你父亲,我主动要求跟他结对子啦。咱熟,有啥事也好说。”

我自然高兴,有他来来回回的,老爹就不用折腾了,但也忍不住疑惑:“你咋成了驻村干部?”

他笑:“扶贫攻坚嘛,全县总动员,你们医院也有任务,只不过我们系统动作快了一点儿。”